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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音阁 > 谓大同天下安 > 一 天合六年 秋 屏南楼氏
 
秋,屏南郡今年的雨水格外多,空气阴冷潮湿,每一丝寒气都钻进骨头缝里,叫人疼的喘不过气。

正是当下,三天前,年仅二十七岁的屏南王楼霁月突然心疾发作,在夜里薨了,郡里一片哀恸,在昆虚山上学艺的二弟楼霁色,日夜兼程,马死了几匹,跑了两天一夜,终于漏夜而至,雨也停了。

王府的满门的白色在黑夜里,接着月亮闪耀着银光,宗族的几位叔父都在等他回来,他们的脸上写着谋算,看到楼霁色,不安慰他,不去设身处地的感受这位年仅十七岁少年的心痛,他们急着快些叫他即位,保住楼氏的荣耀。

但是,有一个女人,站在楼霁月的棺木前,不哭泣,不吵闹,她是真的急着等楼霁色回来,她是楼霁月的王妃——暮云岚,此时她的腹中已经有了楼霁月的骨肉,一个月了,还未有人知晓,她要做的,就是让这个孩子可以名正言顺的做楼氏的下一任屏南王。

楼霁色下了马车,来不及听那些叔父的絮叨,径直地跑向兄长,心跳声咚咚咚的跃到了嗓子眼,见到兄长的棺木,泪水夺眶而出,跪在地上,暮云岚看到楼霁色,长时间紧绷的神经,一下子松懈了下来,身子一瘫,扑进楼霁色的怀中,终于忍不住的大哭:“阿色!你终于回来了,我与你哥哥都等你太久了!”

楼霁色哭着,喃喃叫着哥哥。

那后边跟着的几位叔父,见这情势,便说:“阿月已经走了,咱们活着的人还得为以后打算,你不常在家不知道你哥哥的辛苦,因着跟蒙查哈的几场战,都输了,孟国公那个老贼要自己的学生进来咱们屏南郡里,他的势力若是进来了,日后的屏南楼氏便要做了傀儡,我楼氏世代荣耀,岂可丢了!望你明白。”

楼霁色面容不动,也不回头去看那几个老家伙,他不屑他们说的那些话,冠冕堂皇,说是怕丢了祖宗基业,其实是怕没了权,就没了高床软枕,没了厚禄产业,这几年每每下山回来,都是哥哥在为这几个叔父家的不争气的儿子们惹的错事善后,哥哥仁义,念着同宗同源,没少帮他们,良田商户,皆有相赠,只是人心不足,贪欲太强。

“劳烦叔父们辛苦多日了,我们兄弟二人想说说话,叔父们快回去歇息吧。”楼霁色说了这话,下了逐客令,管家楼叔便立马上前请几位楼氏叔父离开。

多留也是没趣,这小子跟他哥哥性格完全不一样,不管怎样,明日他们还是要快些来,都城那边已经知道了屏南王薨逝的消息,要赶在孟国公盘算之前,快点推楼霁色即位。

人走之后,楼霁色便说道:“嫂嫂是有事同我讲吗?”

二人相互搀扶缓缓起身,暮云岚的手颤抖着抚摸着棺木,擦去脸上的泪水,苦笑着说道:“阿月啊,一直想有个女儿,说儿子太辛苦,以后要承袭王位,要护着一群老的少的,还有一城的百姓,若是有个女儿,定要将这时间美好的一切都赠与她,还要为她觅得如意郎君,看她相夫教子,快活一生。”

“嫂嫂节哀,可惜哥哥……”

“不可惜!”

楼霁色的话被暮云岚突然打断。

暮云岚拉过楼霁色的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目光坚定的看向楼霁色。

楼霁色一时领会。震惊道:“难道?”

暮云岚微微点头,眼含着泪光,说:“我本想着再有几日就是他的生辰,我想给他一个惊喜,可谁知他竟……”话还没有说完,暮云岚便忍不住的哽咽起来。

楼霁月看着暮云岚,突然有一个不成体统的想法闪过脑海,如果自己娶了嫂嫂那这个孩子就是他的孩子,日后这爵位还是哥哥的,于是义正言辞的说道:“嫂嫂,我会让这个孩子,名正言顺的生下来。”

暮云岚看着眼前的这个少年,激动的拉过他的手:“我的好弟弟!”

一夜无云雨,晴晴到天明。

说起来也真是奇怪,楼霁色回来的这几日都是屏南郡鲜有的好气候,他也顺理成章的继承了王位,赶在了天子诏书之前,就上报了朝廷,嫡长子薨逝,二世子顺承王位,一切是这么的合理,楼霁色的那几个老叔父倒很是开心,妄想着楼霁色年幼更好掌控,就像楼霁月在位的时候那样,帮他们收拾烂摊子,然后在一点点的瓜分朝廷每年的赏赐。

不过近日来,关于嫂嫂与小叔的流言也是不少,王室出了这事,也是叫百姓笑话。

楼霁色听到流言,似乎全然不在乎,进进出出继续跟嫂嫂同行,更甚的是夜夜留宿。那丫鬟下人们日日见着,免不了多了些闲言碎语,而这些正是楼霁色想要的。

楼家的那几个叔父本想着找楼霁色好好聊聊此事,却不曾想,早朝时楼霁色自己先说了:“今日早朝,想跟卿家说一下本王的婚事,月末本王将会迎娶暮氏云岚为王妃,众不必有异议,此乃我的家事,本王已经决定好了,没有别的事,散了吧。”

此话一出,四下震惊。

“殿下!你迎娶长嫂,不妥!”楼家的二叔楼唤云首先说道。

“是啊殿下!这于理不合,有违伦常,王太妃新丧,应守孝期,就算孝期过了,那也不可嫁给殿下!”几个老臣子附议。

“有什么不可?本王娶谁,还用你们同意?跟我过还是跟你们过?我已决定,今日不过是知会你们,怎么,还要做我的主?”楼霁色怒道。

“王的家事,就是屏南郡的大事,先王尸骨未寒,而新王却急着迎娶王太妃,纲常伦理皆是不合!”老臣子说道。

朝堂之下顿时议论纷纷,楼唤云见着情势唱起了白脸,说道:“诸位!都请静一静,新王少年气盛,血气方刚,其实想娶王妃实属正常,郡里好些世家大族的小姐皆待字闺中,年龄相仿,正适合不过了。若王上不喜,以我屏南郡的地位,也可请天子赐婚……”

“这个好!天子赐婚。”楼唤云还没有说完,楼霁色便接了过去。

说罢,甩了衣袖便走了,楼霁色心想:哥哥可真是把这群顽固惯坏了,居然一个个都要教王上做事了,屏南郡里老子最大,想骑在老子头上,做他的春秋大美梦!

屏南比邻外族蒙查哈,蒙查哈人骁勇,善马术,盛产中原地区没有的奶制品,其衣衫服饰别有风韵,曾在大洲上下风靡一时,贵人穿着,百姓纷纷效仿,开天元盛世,番邦商贾往来,国库充盈,举国欢庆,然而天元二十一年,蒙查哈新任汗王,却生出歹心,妄图大洲以公主和亲,还要屏南郡相割,若不然,便要举兵踏平屏南,天府之国岂容他人放肆,随即派出精兵,任楼氏先祖楼万青速去迎战屏南,然而不敌蒙查哈马上功夫,损失惨重,三千精兵,血洒疆场,被迫退去三十里外,可这蒙查哈也不放过屏南郡土地肥沃,因为屏南与蒙查哈相邻,咫尺之遥气候水土却相差千里,拿下屏南郡是蒙查哈的势在必得,然而,汗王小看了楼家军与屏南百姓,天元二十一年至二十三年,两年的时间,骁勇的蒙查哈并没有夺下屏南郡,甚至都不能让屏南郡再退后。

天子为感念楼万青的功绩,封其为第九位异姓王,屏南王,世代承袭王位,守卫国门。

楼霁色将要纳王太妃为自己王妃的恳求上表了天子,因为此事,屏南郡里的朝会一连多日都没有臣子上殿,他那个叔父倒是勤快,这几日都拖人来送女子图,送来送去左不过就是他们几个家里的远亲好友什么的,这般私心,想通过联姻,让自己获取好处,是当他心是瞎的,什么也看不出来?年纪虽然小,但他终归是君,他们总归是臣,见君年少就权当做好欺负?

“夜来凉风起,寒意生,王爷穿的这么单薄可怎么行。”暮云来将手中的披风为楼霁色穿上。

楼霁色转过身,见到她,微微一笑,看她为自己整理衣衫,而方才的那句话她应该也对哥哥说起过。

楼霁色握住暮云岚的手:“云岚,你放心,我已经上报了天子,咱们的事准成,你别着急。”

而这句别着急,更像是他对自己说的。

“我不急,你们兄弟情重,我知道,你会保护这个孩子一辈子的,你对他的爱不会少于我和阿月。”暮云岚嘴角浅笑,她的双眸闪着星光,坚定的对楼霁色说。

二人携手回了房间,屏退了下人,只留了各自的近身女使桃子,从前的屏南王侍卫战言。

“你刚回来,这些狐狸就忍不住露出了尾巴,阿月的身子就是被这些人生生的给拖坏了。”

“你在山上,一去三年又三年而归,这天下时局,看似万变却一成不变。”

“烦请嫂嫂指教。”楼霁色恭敬说道。

暮云岚虽是女儿身,但她不是寻常女子,她乃南云忠勇侯玄孙,到她这一辈,上有五个哥哥,只有她一个女子,深受父亲喜爱,便当作男孩,学文习武,十七岁时,天子赐婚,十里红妆,带着丰厚的嫁妆,嫁给了同年的屏南王楼霁月,成为王府主母,与楼霁月十年婚姻,患难与共,治理郡里,在百姓中有口皆碑,王妃人美心善,是屏南郡的福气。

她虽人在屏南,但与大洲四大家族之一的盛家交情颇深,那盛家不但是商贾大户,更是皇家特设机构——杼机阁的主人,杼机阁内机关万重,为皇家搜集天下要事,眼线遍布大洲,当今天子的亲姐,福宁长公主宗垣仪更是力排众议,下嫁盛幼安,次年,盛幼安长姐更是与皇后旬氏一同嫁给皇帝宗寒岭,位在贵妃。

“寒岭帝即位已有六年了,珏帝还未驾崩时,那庙堂里的人还可称势均力敌,左右牵制,都有忌讳,但是如今的庙堂,三公独大,无人抗衡孟国公为首,他的学生们安插在六部,比比皆是。现在,这爪子,要伸到咱们藩王这里了,实在恶心。”

听着暮云岚这样平静说着,楼霁色却生气极了,那寒岭帝比跟自己的兄长一样大,怎么就是个镇不住朝臣的废物,简直丢了皇室的颜面。

“三年前下山回来,我就听说寒岭帝夜夜都在为孟国公洗脚,我是不信的,可嫂嫂与哥哥从前怎么不对我说这些,那我肯定要回来帮寒岭帝的!”

楼霁色三岁启蒙曾受皇恩,进了宫与皇室子弟一同学习,十岁而归,与宗寒岭,宗寒珏,宗寒冽三兄弟关系十分要好,可惜这三兄弟,珏帝即位两年便崩逝,随后永王宗寒瑾谋反被杀,齐王宗寒秀,秦王宗寒礼,赵王宗寒优被囚禁染病而死,宗寒冽失踪,宗寒岭在第二年被推上了皇位,至此,皇室嫡亲血脉,只有一人生还。

“你手无寸铁,谈何帮?”

“那我如今做了郡王,手里握着十万楼家军,便让我带着兵马一举歼了那个老贼!”

暮云岚都被楼霁色说的话给逗笑了,她侧倚着身子,头枕着手,楼霁色与她面对面的躺着,纱帐朦胧,含糊的听人讲话,谁能想,这帐中床上的人也就只说着话。

“你带着十万大军走?置屏南郡的百姓何地?我楼氏一族世代使命,驻守屏南,非王令,不可带兵出屏南,否则意欲谋反,周遭将领,皆可无命杀之。”

“真复杂!我还以为我当了王,就能用自己的权利圆我的大侠梦了那,我还想仗剑天涯,惩恶扬善那。”楼霁色不甘心的抱怨着。

“哈哈哈,你呀。”

“阿色,你不要烦,有嫂嫂在,嫂嫂是不会让你被欺负的。”

“瞎说,我怎么能让你护着我,我是郡王,你是我的王妃,我得保护好你们娘俩。”

暮云岚看着他稚气的脸孔,想起楼霁月,阿月也是这个年纪承袭的王位,她是在这个年岁嫁给了他,阿月那个时候在外人面前都不会笑,总是一副严肃的表情,仿佛这样才能显得威严,才能镇住那些牛鬼蛇神,他从即位开始便身负重担,幼弟在宫内,名为读书,实为质子,他即位便想着如何把弟弟接回来,后来阿月染了一场风寒,加上边境的蒙查哈频频来犯,忧思过重,昏迷了两天两夜,屏南告急,这才让楼霁色回了来,这一回来,阿月刚醒就把弟弟送去了昆仑虚山习武,随行的还有一直照顾楼霁色的两个嬷嬷,了了弟弟的事,暮云岚才看到楼霁月第一次笑。内有算计自己的叔父,但是念着同宗同族,不忍责怪,他年幼,不敢失了老臣的心,虚心听柬,礼敬贤士,日日早起,刻苦练兵,外抗蒙查哈,不敢输仗,他给自己的压力太多了,以至于多年身体原因,他们都不能有孩子,没有后嗣,还要被几位叔父诟病,若不是这世代的荣耀相逼,楼霁月不想让任何一个自己心爱的人坐上这个位子。病逝前一天,阿月倚着门框,闭着眼睛,雨声淅沥,他叹息,说今天的地要涝了,百姓要吃不上饭了,可是他做错了什么事,老天惩罚他?

他说,云岚,我昨夜做了一个梦,梦到咱们有一个女儿……云岚有件事我必须得跟你说,阿色,不是我弟弟,是我的妹妹。

暮云岚听到很是吃惊,伸手扶过他的额头,说他是发烧了,在说糊涂话,便搀着他回了床上。

阿月出生时胎里不足,总是生病,但吃着药,大了也就好了,后来王妃又生了一个孩子,那日他正在兵场练习,管家楼叔亲自过来叫他回去,说王妃给他生了一个弟弟,他开心坏了,飞奔回家,可是家里人对弟弟很是护着,并不叫人见,三岁时就被两个嬷嬷带去了皇宫,后来母妃弥留之际同他讲,那不是弟弟,是妹妹,因为他体弱,怕被人起了贼心,欺负我楼家人丁单薄,才谎称是男孩,那两个嬷嬷是信任之人,定不会叫阿色身份败露,但也不可久留,日后要想办法把她接回来。

许是白天练兵辛苦,楼霁色昏昏睡去,暮云岚却睡不着,她要守住的东西太多了,是阿月想要的楼氏一族的荣耀,是他的血脉,还有唯一的妹妹,而这一切,都要好好谋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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