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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音阁 > 夏子衿朱慈烺 > 第42章 一手遮天
 
夜深了,钱塘县衙的大牢里寂静无声,十几个被带回来的证人正靠着墙昏昏入睡。迷迷糊糊中他们纷纷被人推醒,还没完全反应过来,手里都塞进了一个硬物。他们睁眼仔细一看,是锭银子,不禁一下子清醒过来,但还是懵懵懂懂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见两个蒙着面,但身着衙役服制的人站在面前,其中一人沉声对他们说道:“这是曹员外赏你们的银子,都好生拿着,不许声张!”

其中一名老者揉着眼睛,颤巍巍地问道:“曹员外为何赏我们银两?”

那衙役冷笑道:“你们自然心中明白!明日到大堂上,谁敢胡言乱语,就吃不了兜着走!”

“这银两我们不能要!”那老者害怕了,急忙想退还手中银子。

“你想找死!”那人虽然强自压低声音,语气却颇为凶恶,“曹员外已打听清楚你们各自的姓氏和居所,如果不放聪明点,你们都有好果子吃!”

众人闻言,都不敢言语,两人目带凶狠和威胁地扫了他们一眼,悄无声息地离去。老者凝视着手里的银子,摇着白发苍苍的头,轻轻叹了口气。

次日清早,顾大人刚刚升堂坐定,就听师爷附耳禀告道:“大人,曹员外来了。”

顾大人横了师爷一眼,冷冷说道:“他自会进来,难道还要我迎出去吗?”

师爷又压低声音道:“知府章大人一起来的,已到门外。”

“什么!”顾大人一惊,“知府大人也来了?”不待师爷回答,他连忙起身,略整衣冠,就向堂外迎去。

刚走到门口,就看见曹员外和另一人大步进来,此人身穿盘领绯袍,乌黑靴子,身材瘦小,下颌有几根稀疏的胡须,正是知府章大人。

“章大人,怎么劳驾您亲自来了?”顾大人连忙施礼。

“顾大人。”章大人停下脚步,淡淡地打了个招呼,“本府惊闻曹员外爱子昨夜被害,甚为震动。平日本府与员外素日也有些交情,今日他邀我来一同审案,我便来看看。”

顾大人谦恭地道:“何须劳动大人,卑职一定会尽忠职守,给曹家一个交待。待卑职审案完毕,一定上报给大人。”

“本府既然来了,顾大人也无须客套了。”章知府不以为然道,“你只需放开审理,我自不干涉。”说毕,径自就走进了公堂。

顾大人知道来者不善,心中颇为不安,但也无可奈何,只有跟在后面进去。进了公堂,顾大人吩咐衙役给章大人和曹员外搬来了锦缎软椅,置于公堂左侧。几人落座后,衙役便带了朱慈烺和罗家爷孙等人上堂。

“堂下跪者姓甚名谁,何方人氏?”顾大人对着朱慈烺威严地问道。

“草民尹明,北方宣府人氏。”朱慈烺不敢透露身世,小心谨慎地回答道。

“你如何到杭州来?”

“回大人,家乡陷于流寇之手,亲人都死于兵祸,因此草民背井离乡,流落到此。”曹员外和知府对望了一眼,听此人全无背景来历,面现鄙薄之色。

“曹家家丁说你杀了曹公子,你如何杀的,从实招来!”

朱慈烺从容分辩道,“大人明鉴!草民并未杀那曹公子!昨夜草民在街上偶然看见曹公子带着家丁正在强抢民女,”他转头指了一下罗素玉,“就是这位姑娘。他们见这姑娘及其爷爷不肯顺从,就下令毒打老人家。草民实在看不过眼,就上前阻拦。谁知曹公子不听劝阻,对草民大打出手,在混乱当中,曹公子被其家丁失手杀死。并非草民杀的他!”

曹员外本来一见朱慈烺就双眼血红,恨不得将他撕碎。此时一听朱慈烺说话,不由得指着就骂:“你一派胡言!杀死了我儿还想抵赖!”

“曹员外息怒!”顾大人耐心地道,“且让本官再详加询问,定会还公子一个公道。”

曹员外冷哼一声,不再言语。

顾大人对着罗素玉爷爷道:“这位老者,是你来报的官,现在你来说说事情前因后果。”

“是,大人。小人罗仁中,杭州西郊青苗庄人氏。昨日小人带孙女上街卖米,在返回途中遇到那曹公子,他见孙女模样周正,就上前调戏,并要强行将她带回府中。小人和孙女都不愿意,后来那曹公子就命人殴打小人。刚巧这小哥经过,就上前阻止,谁知曹公子不但不听,还喝令家丁动手打这小哥,这小哥就和他们动起手来。后来那曹公子自己拿了短刀要从背后偷袭这小哥,正扭打在一起时一名家丁用匕首失手就刺死了曹公子。小人说的句句是实,请大老爷明断!”

顾大人点点头,刚要发话,曹员外“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手指罗仁中,凶狠地道:

“你这老头敢污蔑小儿,小心我打死你!”

朱慈烺见在公堂之上,县太爷在审理案子,旁边还坐着知府章大人,但曹员外竟然如此猖狂,心中感到既迷惑又愤怒。但见那知府章大人却似乎并不生气,居然面色平和地对曹员外劝解道:“曹员外不要心急,顾大人自会料理。且消消气坐下,稍安勿躁。”

顾大人显然顾及章知府的面子,不好对曹员外动怒,转头对罗素玉说道:“罗素玉,你也说说当时的情形。”

“大人,方才我爷爷所说,句句是实。小女子要说的话和爷爷一样。大人若不信,可以问问众乡亲,这么多人的眼睛都看到了曹公子被自己的家丁杀死!”

顾大人点点头。对衙役吩咐道:“带昨晚的证人上来。”

罗仁中对着顾大人恳求道:“大人,曹家一向仗势欺人,曹公子之死,完全是咎由自取。这位小哥打抱不平,大人千万不可冤枉好人!”

顾大人温和地道:“你放心,本官自会秉公断理。”

见一干证人带上来,顾大人问道:“昨夜曹公子被杀之事,你们都亲眼看到,都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待众人回话,曹员外就在一旁意味深长地道:“都好好回话,知府大人在此,你们都要谨慎些才好。”

众人眼见知府就坐在曹员外旁边,显然就是替他撑腰的主,知府的官可比县令大多了,连知府都和曹员外一伙,他们的处境不言自明。再加上昨夜的银两和威胁,此时的众人心中天平早已倾向了曹家,只不过谁也不敢先说话。

“怎么不说话?都说说,昨天晚上的事情,是怎么发生的?”见众人战战兢兢,噤若寒蝉,顾大人不禁皱眉催促道。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开口。

一个衙役见状,厉声喝道:“大人问话没有听见吗?再不言语,板子伺候!”

“大人,”一个四十余岁的矮胖子首先开了口,因为过度紧张,他有些结巴,“小人先说!小人昨夜亲眼看到,看到是这位年轻后生,他,他杀死了曹公子!”

“啊?”罗家祖孙和朱慈烺闻言,大吃一惊,顾大人也颇感意外,不知道昨天夜里异口同声说曹公子是家丁杀死的人为何突然反水。

“你分明是胡说八道!”朱慈烺对着矮胖子怒道。

顾大人神色冷峻地问道:“你亲眼看到这年轻人杀死曹公子?”

矮胖子心虚地瞄了一眼曹员外和章知府,慌乱地道:“是,小人是看到他杀死了曹公子。”

“公堂之上,不得作虚假言辞!一旦查实,你可知道后果?”顾大人话里有话地暗示道。

“小人,小人不敢。”

罗仁中急道:“大人,这些人昨天晚上在街上明明还亲口说曹公子不是这小哥所杀,今天却突然反水,大人不可轻信他一派胡言,冤枉好人啊!”

顾大人把眼光投向其他证人,威严地道:“你们都说,是怎么回事!”

其余人见已经有人带头,哪里还敢说实话,纷纷应声道:“大人,他说的是事实,曹公子确实是被那后生所杀!”

“是是是,小的们都亲眼看到了。”

此时,曹员外面露得意之色,章知府眼睛微闭,脸上毫无表情,一副自有乾坤之相。朱慈烺见此情形,这才意识到事情远远没有自己想的那么简单,这么多人证公然敢在公堂上颠倒是非,可见自己面对的人背后有多可怕的手段,他心里隐隐出现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明白自己这次的处境异常凶险。一瞬间他心里掠过一丝苍凉的感觉,连指责作证之人的心情都没有,他惨然一笑,冷眼看着这一出戏到底要如何演下去。

“你们,你们不能乱说啊!”罗仁中又急又怒,跪着转过身对着作证的众人又是指责又是哀求地道:“乡亲们可不能昧着良心说话啊!你们昨夜明明都看见了,为什么要说是这位恩公杀死曹公子呢!”

“你们这么说,会害死无辜的!你们知道吗?”罗素玉毕竟年轻气盛,她毫不客气地转身对众人喝骂道,“谁让你们昧着良心说这些的,曹家真的那么可怕吗?你们如此违背良知,天理难容!”

众人说了假话,难免心中有愧,此时见罗家祖孙指责,都不敢言语。

“小姑娘生这么大的气,”曹员外口含讥讽道,“怎么,没人替你们说话,你急了?”

罗素玉怒视着曹员外,毫无惧色,忿忿地道:“曹员外,你休要得意!我就不信,你们可以一手遮天!”她愤而转向公堂,高声对着顾大人道:“大人,请恕小女子斗胆,众人都知道曹家势大,恐怕对自己不利,因此不敢直言,希望大人明察!”

“笑话!”曹员外不等顾大人发话,就抢先不屑地说道,“我方才并未说话,有谁看见我以势压人了!”

罗素玉毫不示弱地道:“有没有以势压人,你自己心里清楚!”

曹员外冷笑道:“公堂之上,讲的可是证据!现在众人可都说了,我儿就是这小子杀的!”他转向顾大人,说道,“顾大人,人证都众口一词,我看可以定案了吧?”

顾大人显然不吃这一套,不动声色地说:“曹员外,罗家爷孙与众人各执一词,我看还需查个清楚。”

“哼!”曹员外一脸愠怒,丝毫不顾及顾大人县太爷的身份,无礼地道,“罗家爷孙明显就向着这小子,想帮他开罪。难道你看不出来吗?”

“那依你之见呢?”章大人插嘴问道。

“依我看,不给他点苦头吃,他是不肯招认的!顾大人,我看就不要浪费时间了,先给他三十大板!”曹员外一脸的凶恶和猖狂。

章知府点点头:“唔,也好。”他转向朱慈烺假惺惺地道,“年轻人,所有人证都已经证实是你杀死了曹公子,你还要矢口否认吗?再不识相,可是要吃苦头的,本府劝你还是招认了罢!”

朱慈烺冷笑道:“我不管你们用了什么手段让人证说谎,但别妄想让我违心承认杀了那恶少!”

章知府不屑地冷哼一声:“不识抬举,就休怪王法无情!”他居高临下地对顾大人道,“顾大人,这后生看来敬酒不吃吃罚酒,依本官之见,你还是拿出点颜色给他看看。”

“知府大人,下官以为,现在事实尚未弄清,不宜动刑,以免屈打成招,冤枉好人。”

曹员外不耐烦地道:“怎么会事实不清呢?这么多人都作了证,还要什么事实!”他仗着章知府撑腰,根本没把顾大人放在眼里,不顾身份地地叫嚣道,“快来人,用刑!”

顾大人急忙对着知府道:“大人,万万不可!”

章知府并不搭理顾大人,半闭着眼睛道:“用刑!”

衙役们此时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听谁的。朱慈烺听见要对自己动刑,哪里能忍受这种屈辱,他又急又怒,断喝一声:“你们敢!我乃是…”他一急之下,“太子”二字几乎脱口而出。但话到嘴边,他又费力咽了回去。经过了许多波折,他已经不是数月前那个意气用事的冲动少年,他很清楚,说出自己的太子身份,他的境遇也未必能好到哪儿去。连当今皇上都要置他于死地,谁还会冒险管他的死活!看着眼前曹员外之流,一个狂妄嚣张至极,一个强权压势,而知县身不由己,即便道出太子身份,难说还被他们送去献功,反正都是死。与其道出身份屈辱地死,不如作为一个普通人默默死去。想到此,他打住了话头。众人见他厉吼一声,又默默无语,难免都生出一丝疑惑来。

“你是什么?”曹员外斜着眼问道。

“我是清白的。”朱慈烺咬着牙,把心中的屈辱和愤怒咽了回去,一字一句地说道。

“清白?”曹员外冷笑一声,“你要免罪,当然会说自己清白!我看你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年轻人,你如果肯招供是你杀死曹公子,便可免受皮肉之苦。”章大人也慢条斯理地说道。

“我已经说过了,我没杀他!你叫我招认什么!”

“你还嘴硬!”

事已至此,朱慈烺不再有顾虑,他心想大不了一死,死也要死得无所畏惧,于是大声道:“你们曹家仗势欺人,欺男霸女,为祸一方!曹公子即便不是我杀的,他也死有余辜!我倒恨不得,是我亲手杀了他!”

“你!好啊!”曹员外气急败坏,“公堂之上,你竟如此猖狂!大人,看来不给他点苦头,他是不会服软的!”

“嗯。”章大人也冷着脸,转向顾大人道:“顾大人,看来此人真得大刑伺候了。”

“知府大人!”顾大人连忙起身禀道,“现在堂下之人各执一词,必定事有蹊跷,依下官之见,今日先审到此,下官必定细细查访,弄个水落石出。”

曹员外气急败坏地道:“现在还没水落石出?所有的证人都说亲眼看见了此人杀死犬子,顾大人,你这不是明摆着偏袒此人?”

“曹员外误会了。”顾大人道,“本官只是出于公正考虑,不能屈打成招哪!”

“这种年轻人,不知道天高地厚,不给他点苦头吃吃,他如何肯吐出真话来。”章大人冷冷地道,“来人,先给我重打三十大板!”

众衙役见顾大人没发话,都犹疑着没敢动。

曹员外仗着知府势大,厉声训斥道:“知府大人发话,你们聋了!”

顾大人职位低微,见自己的意见知府并不理会,而现在知府无视自己,已经发话,不好违拗,但又不愿意动刑,因此咬着牙默然不语。

众衙役迫于知府的权势,见县令大人也闭口不言,面面相觑之后,便有两个衙役拖拖沓沓地走出来,抬出一张长凳置于朱慈烺身边。

“你们,你们不能打他!”罗家爷孙见状,慌忙上去护住朱慈烺,“他是无辜的!”

衙役哪里肯听,推开爷孙俩,把朱慈烺抬到了长凳上。朱慈烺奋力挣扎,怒视着曹员外和章知府,高声骂道:“天理昭昭,你们两个恶贼真要颠倒是非,要对小爷屈打成招吗!你们就不怕天理难容!”

章知府听见朱慈烺竟然叫自己恶贼,不由得勃然大怒,铁青着脸道:“放肆!”

曹员外在一边帮腔道:“看看,看看!知府大人面前,如此张狂,真是不知死活!”

“大人,事实尚未弄清,依下官之见,不可轻易动刑!”顾大人急忙快步从公案后下来,走到章知府身边,谦恭地劝解道。

章知府不以为然地扫了他一眼:“顾大人,本府看你审案瞻前顾后,优柔寡断,实在是浪费时间。如果遇到绿林大盗,你也这般跟他轻声慢语吗!这种狂徒,几板子下去,给他个下马威,他不就乖乖招供了?你跟他费什么劲!”

“大人……”

“好了好了!”章知府不耐烦地道,“今天我就为顾大人代劳了,顾大人一边休息吧!”

不待顾大人再说什么,章知府对衙役慢条斯理地道:“你们方才都听见了,这嫌犯目无法纪,公堂之上还辱骂朝廷命官,罪加一等,来人,给我重责四十大板!让他记住,什么是尊卑之别!”

“你这个狗官!你也知道尊卑!”朱慈烺见章知府徇私枉法,就要对自己动刑,不禁高声怒骂起来,“你身为父母官,不为民作主,却与恶霸勾结,残害百姓,与衣冠禽兽有什么分别!纵然你高高在上,在我眼里,只不过是一只蛆虫,令人作呕。你也配论尊卑!呸!”

“你!”章知府愤然离坐起身,恼羞成怒,手指朱慈烺,气得浑身发抖,“给我往死里打!”

顾大人见朱慈烺叫骂,看出了他有一身傲骨,不忍眼睁睁看他受刑,于是连忙求情道:“且慢!知府大人,切勿动刑!如果传扬出去,百姓定会说我们不分是非曲直,而加以指责啊!”

“是非曲直?”章大人怒道,“你方才也听见了,他目无法纪,辱骂朝廷命官,单凭这一点,我就可以重重惩处!”

“大人……”

“顾大人,我看你顾虑重重,优柔寡断,也难怪这些刁民敢得寸进尺,如此猖狂。你一边休息,由我来审!”章大人不由分说,拂袖走上公堂,厉声命道:“用刑!”

衙役不敢怠慢,轮起板子照着朱慈烺就打。

朱慈烺虽然半年来颠沛流离,也吃了不少苦,但从小娇贵无比,身上何时吃过这样的痛。一板子下去,直痛得他倒抽一口冷气,仿佛身上的皮肉一下炸裂开来,瞬间痛入骨髓。他又痛又恨,兀自“狗官恶贼”地骂个不停,章知府心中更加恼恨,便喝令衙役往死里打。不一会儿,朱慈烺已经痛得面无人色,全身大汗淋漓,整件衣服很快就都湿透了,被打的地方已经隐隐渗出血迹。

罗家爷孙见救命恩人无辜受刑,又急又愧,但见高高在上的章知府一脸凶相,而顾大人已经无能为力,他们也只有含着泪干着急的份。爷孙俩抱在一起,内心备受煎熬,不忍目视,只有偷偷抹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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