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毓派人回府传过话后, 秋芳院内一干人便准备着迎他回府。正屋内, 江雅言吩咐芍药等人备好热水，调好熏香，又亲自拣选茶叶, 吩咐侍茶女每半个时辰新沏一壶, 为的是让谢毓一回院就能喝到新泡的好茶。一切安排妥当，院子里头不复前几日的冷清, 小丫头们进进出出, 一时间热闹起来。
邻近的西院内，眉姨娘主仆二人在墙的另一侧听到这一番动静, 神色各异。
“少奶奶可真是个没心眼的，先前孩子没了的事才过去多久，这就跟个没事人一样里里外外地操持起来了，真叫人佩服。”眉姨娘捏着帕子阴阳怪气道。她想这江雅言无端端没了孩子, 多半是要消沉一段时日，不管怎得, 总要做出个伤心欲绝的样子，怎么还赶鸭子上趟儿地想着讨好大爷呢！
紫芙侍奉眉姨娘这几日，对她也算有几分了解，这位是个有心争宠、野心不小的，然而眼皮子总是太浅, 看不大深。不过既然跟了这位，为了自家，也是希望着她好的, 便斟酌着道：“指不定大少爷就吃这一套呢，原本那孩子是姓刘的那女人害没的，又是大少爷不在的时候，眼下大少爷心里头待大少奶奶有愧，必然存了怜惜之心，如今回府再见了大少奶奶这样上下周全的模样，多半是更加心疼她呢！”
眉姨娘一听这话，顿觉有几分道理，不由暗暗骂那江雅言颇有心计，想了想又道：“爷刚知道没了孩子，不管面上显不显，心里头肯定难受的很，晚些时候咱们去一趟小厨房，我亲自给大爷熬点润肺的汤水，到时看情形送去。”
紫芙忙点头：“奴婢晓得。”眼下虽不是贴脸献媚的时机，却恰恰是表现温柔贴心一面的好时候，这一步倒是妥帖。
主仆二人算盘打得正好，不料一刻钟后这点念想就变作了泡影。前头忽然来了四五个仆妇，说是奉了大少爷的命过来，要将西院的两位姨娘带出府去。眉姨娘一听，登时三魂去了六魄，又惊又怒，几乎要破口大骂：“不可能！我是大爷院里头的正经姨娘，平白无故地，大爷怎么会赶我出府！你们是哪里来的歹人，敢假冒大爷的命令，不想活了么！”
那为首的许妈妈讥笑她道：“哎呦，眉姨娘好大的威风，瞧瞧，您和乔姨娘的卖身契都在这儿了，若不是大少爷下的令，谁能动的了？大少爷吩咐，今日他回府以前就要将二位姨娘请出府去，姨娘，请罢——”
眉姨娘看到许妈妈手里抖着的那张纸契，几乎是睚眦欲裂：“不可能，不可能，我要见大少爷，我要见他！”
她们主仆二人在这儿声嘶力竭的时候，另一头，乔姨娘已经带着包袱一脸平静地从屋里头走了出来。眉姨娘见她这副模样，更加心慌气短，简直是不可置信：“乔月儿，你有没有良心的，你侍奉了爷这么多年，说走就走了？”
乔姨娘看她一眼，转而对许妈妈客客气气道：“东西我都收拾好了，有劳妈妈了。”
“还是乔姨娘有眼见，到底是秋芳院的老人，知道该与不该。姨娘放心，大爷说了，到底是有一场情分在，定会给你们一个好归宿，安排好的人家都是远近十里挑一的，往后做了人家妻子，踏踏实实过日子，比为人妾来的好。”
乔姨娘应着声，心中却明白得很，谢毓哪里会说这样的话？再看一眼旁边仿佛连站都站不住的眉姨娘，默默叹了一口气，看来这位是一时半会儿想不通了。
乔姨娘原名乔月儿，原来是在谢毓身边服侍的贴身丫鬟，因有几分颜色，人也和顺懂事，给谢毓抬作了姨娘。她侍奉谢毓将将也要有十年了，对这个男人看得也算通透了。诚然，这位花名在外的龙城卫总督，相貌，家世，才干，无一不是拔尖，任谁摊上这样的主子都会觉得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但乔月儿却不这么想，她表面看起来温温吞吞的，实则心里却有一杆硬称。这么多年看下来，她心里眼里都明白得很，谢毓表面风流多情，实则最是无情，从未见他把哪个女人真正放在心上过，哪怕生了些许情分的也不见得有。
这个男人是世间男子里头最不能托付的那一个，因他从未将女人当成一回事，她们这些人不过是些看着可心的玩意儿罢了。就算是正屋里头的那一位，也是如此。哪怕今儿个谢毓遣走院里头的姨娘是为了给江雅言脸面，也不能说他待江雅言有多少情真意切。乔姨娘自从想明白了这一点，就一心守着自己在这秋芳院过日子，她虽然知道谢毓内里无情，但不得不承认，这个男人自少年起就有着令大部分女人为其倾心的本事，一旦把心丢在了他身上，再寻回来就难了。
这一天，她早就有所预料，此刻她虽然若有所失，但更多的是解脱。与其在这后宅里头枯守着一个根本不会把你放在眼里头的男人，不如出去寻觅归宿。这一点她对谢毓是极为放心的，毕竟是伺候过他的人，他给她们两个姨娘安排的归宿定然不会差。
不过一旁的眉姨娘可不这么想，她心知许妈妈嘴里说的十里挑一的好人家，多半连定国公府的十分之一都比不上。而且她压根不相信谢毓会这么翻脸无情，说赶人就赶人，都不露个面。
“我不信你说的话，要么请大爷过来，要么请少奶奶来，不然我打死也不会走！”眉姨娘道。
许妈妈冷笑连连，正想叫人过来直接把她拖走，却听背后传来一个轻柔的声音道：“这是做什么？”
西院内众人一看，来人素裙玉簪、纤腰束素，由丫鬟扶着立在门口，一张粉面，不怒自威，正是秋芳院的少奶奶江雅言。
许妈妈心里咯噔一下，将眉姨娘骂了一回，谢毓明说了不得惊动大少奶奶，眼下到底是把人给引出来了。她忙上前弓着腰道：“大少奶奶容禀，大少爷吩咐奴婢几个将两位姨娘请出府去、另作安排。”
江雅言目光一动，在面色愤愤的眉姨娘和淡定如水的乔姨娘脸上轻轻一扫：“爷亲自吩咐的？”
“正是。”
眉姨娘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少奶奶，妾身自认入府这些时日，没有过行差走错，待爷和少奶奶都是尽心尽力，却不知为何要被赶出府去？”
江雅言不接她这话，只对着她和乔姨娘道：“你们两个都不愿意？”
乔姨娘道：“妾身愿意，多年来感谢少奶奶的照拂，如今放妾身出府，是爷开恩，妾身不敢不从。”
江雅言深深看了她一眼，还未开口，另一头的眉姨娘已经声泪俱下：“妾身不愿！妾身的身子和一颗心都交给了大爷，生是大爷的人，死是大爷的鬼，纵然外头有千般万般的好处，也不愿离开秋芳院。”
江雅言：“你既然口口声声说是大爷的人，怎么大爷下的吩咐倒不听从？”
眉姨娘一噎，急急道：“妾身不是这个意思，妾身实在是……一心爱慕大爷，除了爷以外，其余任谁妾身都不肯嫁了他的。”
此言一出，院内好几人都露出异样神色，江雅言身畔的芍药、入画更是一脸讥诮。
紫芙暗道不妙，真不知说这眉姨娘什么好，当着女主子的面表白男主子，这么大的心，秋芳院哪里还容得下她！
江雅言笑了笑，丝毫不见恼怒：“你有这份心，自然要叫爷知道，不过爷既然有了吩咐，就算是我，也不好违逆，这样，你随着许妈妈先出府去，今儿你的话我自会给你带到，若是爷怜惜你，必然会将你接回来。”
眉姨娘哪里会肯，当下张了嘴还要说话，却给一旁的许妈妈掏了汗巾子及时堵上了嘴：“瞧奴婢这事儿给办的，白白惊扰了少奶奶，奴婢这就带着两位姨娘出府安置，少奶奶好生歇息。”江雅言颔首，扶着丫鬟回了正院。
眉姨娘给仆妇连拖带拽，身不由己地出了秋芳院的大门。起先她还挣扎了一阵，慢慢地耗尽了力气，就睁着言望着天，眼前一阵阵地发黑。
怎么会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
她还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个上元灯节的夜晚，在河岸的灌木丛边，那个人如神兵天降，赶走了在自己身上作恶的歹人。
他生得那么好看，脸和身子都好，站在那里，就像是上清界的天神下了凡。
她茫然地望着天，用力地眨动眼睛，希望是在做梦，一觉醒来，自己还在秋芳院的西院里。可是，不管她眨得有多用力，这个噩梦都没有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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