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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音阁 > 小公主与少将军 > 第67章 长夜
 
景俪宫。

罗贵妃心神不宁, 焦急地在屋内来回踱步。

按照父亲所说,那该去的人也已进了五行谷之中,可如今已近夜半, 却仍没有确切的消息传来, 难不成是出了意外?

“不, 不可能。”罗秋荷自己摇头。

那五行谷乃是胡狄匠人与大乾能工一道用了数年才修建好,里面机关复杂,且布了死局, 燕远就算再厉害, 难不成还能比过无情机括?

他不可能出来的, 不可能的。

可是原本早就该收到父亲的消息了,却到这个时候都音信全无,又有今日她那侄子自作主张请旨前往锦州,如今罗秋荷心中可谓一团乱麻。

她虽一直自言自语, 重复着燕远不可能出来, 可她心里总不自觉地想, 假如燕远活下来了, 假如林悠没死,那她怎么办?罗家又怎么办?

且近来领着林诺去见圣上好像都没什么用了, 圣上分明对贤妃上了心, 再这样下去, 只怕有大皇子和二皇子挡在前面,她真的就一点机会都没有了。

不行, 不能坐以待毙, 至少要做出点什么来,能减轻一分威胁也是好的。

“赵嬷嬷,赵嬷嬷!”罗秋荷唤了两声。

侍奉她的老嬷嬷就守在外面, 闻言立时走了进来:“娘娘,怎么还不睡啊?”

罗秋荷抓住赵嬷嬷的手:“嬷嬷,等不得了,今夜就要动手,让那太医,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赵嬷嬷吓了一跳:“娘娘,急不得呀,越是这种时候,越要冷静,娘娘难道忘了纪美人的下场吗,那可是前车之鉴啊。”

罗秋荷却摇头:“不一样,我和纪欣可不一样,我父亲是定国公,我有底气,那太医留不得,他能查到慢香萝,谁知道还会不会说出别的来!”

“娘娘……”赵嬷嬷还想再劝,可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一个宫婢的声音。

“娘娘,圣上跟前的王公公来了。”

“王德兴!他来做什么?”罗秋荷的心弦猛地绷了起来。

这已经是半夜了,便是圣上勤勉,也到了休息的时候,王德兴这时候不在圣上面前侍奉着,跑来这里做什么?

“娘娘,不管王公公是来做什么,那到底是圣上面前的人,可不能晾着。”赵嬷嬷见她表情不对,连忙劝道。

罗秋荷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她不能在王德兴面前自乱阵脚。

“让他进来吧。”罗秋荷说完,走回去坐到上首的位置上。

不一时,王德兴便带着几分笑意走了进来:“老奴见过贵妃娘娘。”

“不知王公公深夜前来,有何贵干?”罗秋荷问道。她袖中的手已紧紧攥住,不知怎么心底也升起一个不好的预感来。

王德兴皮笑肉不笑:“老奴奉圣上之命请娘娘到养心殿去。”

“养心殿?”

“正是。”

罗秋荷看了赵嬷嬷一眼,赵嬷嬷会意,上前欲将一块银锭塞入王德兴手中。

“不知圣上深夜召本宫前去,所为何事?还望公公不吝提点一二。”罗秋荷说道。

只是这一回,王德兴却是推拒了她的银子:“圣意不敢妄自揣测,娘娘还是去了便知晓了。”

罗秋荷脸上还挂着一丝微笑,可手却攥得更紧,指甲几乎要掐进肉中:“有劳公公了。”

王德兴却丝毫不在意她的变化,只躬身道:“娘娘请吧。”

养心殿中,灯火通明。

林悠和燕远已换下了那湿透的衣裳,只是经历那一番几乎丧命的危险,两人脸色都显得有些苍白。

尤其是燕远,他大大小小不知受了多少伤,此刻单是站在殿中,便已全凭着自幼习武练就的超乎常人的毅力。

乾嘉帝神色凝重地看着面前的东西,一本已经晕开了墨的册子,一册当年关于皇后娘娘病情的记录,还有一份奏报,是商沐风在半个时辰前忍着身上的巨痛写成,里面叙述了他们今日在五行谷中经历诸事的始末,自然也包括,在那所谓的胡狄仓库之中发现了失踪多年的镇北军将领余世缨。

司空珩和淳于婉也在此,他们是此行的关键证人,更是罗历所作所为的证明人。

门外传来小太监的声音,紧跟着,那被圣上传召入宫的定国公罗向全,急急忙忙地跑了进来。

显然是刚从府里赶来,全没有往日那身为国公爷高高在上的模样。

他一眼就瞧见了跪在地上的罗历,脚下一绊,那分明是要行礼,却更像直接摔在地上了似的。

“老臣参见圣上。”

“国公爷平身吧。”乾嘉帝淡淡说道。

定国公罗向全起身,抬袖子擦了一下额头的汗:“不知圣上召老臣前来有何吩咐,老臣惶恐。”

林慎看着面前这确实可称得上“老臣”的臣子。

“国公爷难道不该先向朕解释解释,世子深夜前往东郊是为了什么吗?”

罗向全唬得连忙又跪了下去:“圣上容禀,犬子深夜前往东郊,实为担忧公主殿下,所以才放心不下,带人前去寻找。老臣未能及时向圣上禀报,请圣上赐罪。”

林悠淡淡地看着罗向全,只觉得分外可笑。

要杀她的人,却辩解是为了救她,何其讽刺。

乾嘉帝林慎笑了起来:“国公爷倒是甚善教养,世子为了帮朕寻找公主,深夜都不休息;女儿为了替朕分忧,竟能想到把慢香萝找来这种‘好办法’,朕实在是惊讶。”

罗向全听到那“慢香萝”三个字,只觉得像是当头劈了一道惊雷一样,劈得他脑子一片空白。

慢香萝,是纪欣曾经买来给自己儿子用,想要令圣上回心转意的,可罗向全心里清楚,他早在十几年前,就已知道这种胡狄奇毒。

他的四肢不受控制地变得冰凉,手也有些微微颤抖,他撑着地面,勉强维持着跪下的姿势。

“老臣不敢,老臣惶恐……”

“惶恐?”林慎冷哼一声,“朕看你胆大得很!”

他的声音里尽是久居高位者带来的压迫感,罗向全只觉得心猛地跳了一下,头低得更低。

“老臣不敢,老臣不敢!”他砰砰磕了两个头,在那些证据还未摆出来的时候,就已做出求饶的动作来。

可那些陈年旧账,倘若一直被埋着,便像是伤口留下一道疤,衣服遮着倒也眼不见心不烦,一旦被翻出来,却像是重新挖开,流血、疼痛,每一样都足以令人百倍于之前来认真对待。

“朕且问问你,慢香萝,你可见过?当年镇北军与胡狄在望月关有过一场苦战,你又可记得?”

罗向全汗如雨下,他不知道圣上知道了多少事,更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回答。他只是颤颤巍巍伏在地上,进行着无力的辩解。

“老臣一心为了大乾,一心为了大乾啊……”

殿外,王德兴几乎不掺一点情绪的声音传了进来:“启禀圣上,贵妃娘娘来了。”

罗向全不敢抬起头来,只是跪在地上,就已汗如雨下,听见连罗贵妃都来了,更是一动都不敢动了。

自看到燕远没死的时候,他就好像预料到了什么一般。他一向圆滑,此时却连个推辞解释之语也想不出来了。

罗贵妃此时已走了进来,她着了正品宫装,甚至还补了一个精致的妆容,瞧着该是雍容华贵,可目光中却是根本掩饰不住的几分疲态。

精致的外表之下,是内里已经变得有些麻木的心,她久在深宫,能坐在贵妃之位上,代掌凤印,自然不笨,又如何猜不到此来养心殿的用意呢?

只是她不愿承认罢了,不愿承认精心的谋划即将面临着崩盘,不愿承认她多年的努力即将付诸东流。

“臣妾见过圣上。”她行了一礼,分明看见了跪在一边的自己父亲与兄长,却硬是掐着掌心不让自己表现出一丝的惊慌与胆怯来。

某种程度来说,乾嘉帝其实甚为欣赏这位贵妃隐忍的能力。只是呼之欲出的真相太过残忍,他甚至没法念在这许多年的情分之上为她开脱。

她们都不是闻月,也许只是短暂地有她的影子,但终究不是她。

“你嫁给朕,有二十多年了吧。”林慎看着罗秋荷,以与方才截然不同的平静语气,说着一句很不适合当下这个场面的话。

罗秋荷轻怔了一下:“光阴荏苒,臣妾韶华不再,圣上却还如当年。”

林慎笑了一下:“你分明是极美的,多年似乎都不曾变过一般。”

“年华易逝,红颜易老,臣妾只是凡夫俗子,也奈何不得,只盼着能多在圣上身边一日,也尽足够了。”

“真的如此吗?”

罗秋荷看着林慎,只觉得面前的帝王开始变得分外陌生,那短短五个字,像是一柄重锤敲在她的心上一般。

她哽咽着,却是倔强地道:“臣妾愚钝,不知圣上何以有此一问……”

林慎站了起来,从桌子上抄起那浸了水的卷册扔到罗秋荷的面前。

“朕在王府时,每一个要嫁入王府的人,朕都说过,王妃谁都不能替代,朕也不会真对你们动什么感情,你们若不想委身为妾,朕自可向先帝请命,不误你们大好华年。朕有没有说过?”

罗秋荷垂下眼帘,一滴泪落了下来,砸在地上铺着的绒毯里,悄无声息地消失不见。

“圣上说过。”

“那你告诉朕,为什么做出了选择却要出尔反尔,还要害她!”

林慎的声音陡然提高,罗秋荷被震得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

整个养心殿内一片安静,只有灯火偶尔发出噼啪的声响。

罗秋荷面前便是那被墨浸染了的册子,灯火映在其上,隐隐有暗纹一样的字迹。

她不用看,都知道那上面写了什么,把这册子放进五行谷,可正是她的好主意啊。

她原是要毁掉的,这样的证据留在世上,对她永远都是威胁,可那时正是五行谷大计将要谋划完成之时,她忽然恶毒地想,假若某日真将那个男人骗入这里,让他看到自己钟爱的女人竟是被人在他眼皮子底下暗算,他会不会后悔,会不会疯狂?

她原是想攻心为上,让那人死之前也不得安宁,可谁知短短数年间计划就几经变动,这东西竟是被燕远几个小辈找出来。

“圣上想责罚臣妾吗?”

“你以为朕不敢吗?”林慎盯着罗秋荷,却觉得心像是被人攥起来似的疼。

他怀疑过闻月的死有其他原因,可那时即位不多年,又正值与胡狄连年交战,他心力交瘁,几番查探没有结果,便信了真是命运使然。

他却没有想过,竟然真的有人敢在宫里,敢在他的眼皮底下给闻月用这样的毒。

慢香萝,虽不致命,却能伪装出风寒之症,隐藏真实的症状,让人变成病重不治而亡。

而这样折磨人的毒,竟是被他亲自封为贵妃的罗秋荷所下!

“臣妾自问一心一意辅佐圣上,先皇后在时,也尽心尽责听凭先皇后的吩咐,臣妾做错了什么呢?便是因为臣妾没能诞下亲生的皇子,便要将所有事情都推到臣妾身上吗?”

“证据就在你脸前,你却还想狡辩!”

“证据?若是一纸不知什么人所写的密信就能成为证据,那臣妾想拿出多少来,就能拿出多少来。”

罗秋荷眼中含泪,却是咬牙坚持着,陈年旧案了,即使圣上再偏向闻月又如何?她已经死了,死了就该安葬在皇陵里,而她罗秋荷是贵妃,是写进玉碟的贵妃,若是没有证据,便是圣上又凭什么置她于死地呢?

“罗贵妃指使太医,给我母后的碗中下了慢香萝,这还不算证据吗?罗氏一心灭口,便是查到慢香萝的王太医也不放过,这难道不是做贼心虚吗?”林悠终于忍不住了。

便是罗秋荷从她小时候便处处为难她,她也只当是因为罗秋荷是母亲,母亲总要更为自己的女儿考量。

可如今证据就在面前,连整个罗家都岌岌可危,罗秋荷竟还要负隅顽抗,甚至到了这个时候,还在篡改着关于她母后的真相。

罗秋荷猛然看向林悠,这么多年了,她终于有一次,不再对自己憎恶的目光有丝毫的隐藏。

她就知道,斩草就应该除根,留了这么一个公主,终究成了“祸害”,害了她女儿不够,还要连罗家一起打入不可翻身之地。

“乐阳公主好大的口气,无凭无据便指摘宫妃,什么慢香萝,那是纪欣用过的,本宫哪里知道?这么多年都过去了,乐阳公主难道要去皇陵里问问先皇后吗?”

“罗秋荷!”林慎大喝一声,他觉得这个女人疯了,彻底疯了。

罗秋荷双目微红,冷艳精致的妆容与她近乎疯狂的状态诡异地割裂开来。

她分明流了泪,可却是强硬的、不容置疑的:“臣妾难道说得不对吗?难道臣妾身为贵妃,便是光凭一纸来路不明的密信就能定一个滔天大罪吗?”

林悠忽然笑了。

两世了,整整两世,她不愿与罗秋荷有太大的摩擦,一直隐忍谦让,只当是这位贵妃娘娘天性张扬,可如今才看得清楚明白,她不过是因内里的懦弱才要伪装出表面的强势罢了。

前世她不懂,可两世为人,如今她却在听到罗秋荷那些狡辩的话语时突然明白了。

罗贵妃,她从前那可悲的自尊与自负,在遇到母后之后,尽数被消弭殆尽。

定国公嫡女,养尊处优的天之娇女,却在后宫之中败给了一个早已败落的闻家出来的皇后,她怎么可能甘心?

她苦苦的挣扎,不过一个易碎的躯壳罢了,那躯壳内里,是早已崩塌无法重建的自信,光鲜亮丽之下,那贵妃娘娘只怕活得诚惶诚恐,这才在母后故去之后,以最快的速度把持了凤印吧。

“臣妾之罪,不是这区区几句一个死了的太医留下的话就能定下的。罗家之罪,也不是这寥寥数言,就能定下的。臣妾侍奉圣上这么多年,便因这一纸所谓密信定罪,臣妾不甘。”

罗秋荷忽视了父亲和兄长投来的阻拦目光,孤注一掷地进行着一场豪赌。

她就要赌那帝王根本不敢面对自己钟爱一生的女人枉死的真相,她偏要赌那帝王根本不曾放下他自以为是的情深,更不敢接受闻月是因为他才死在定宁宫之中。

他若真的深情,又怎会为了夺嫡而有那么多的妾室,最后变成六宫的宫妃呢?他骗了自己这么多年,罗秋荷偏要赌他根本没胆量继续查下去。

可她忘了,这养心殿中,还有林悠。

即便对母后的记忆早已变得模糊不清,可那血脉里流淌着的亲情,那两世终于找到的真相,让林悠根本不可能留给罗秋荷任何负隅顽抗的机会。

她开口,分明仍像平日那乖巧的小公主一样的声音,可偏就好像积蓄锋锐的力量。

“如果是慢香萝的粉末呢?如果是我母后使用的玉碗留下的痕迹呢?如果是慢香萝因为时间的流逝而发生的变化的颜色呢?罗贵妃,不会以为王太医手里的慢香萝,就已是全部了吧?”

罗秋荷猛然扭过视线看向她。

林悠脸色苍白,长发松松挽着一个一点都不精致的发髻,身上也只着了一件再普通不过的常服,她看着甚至有些憔悴,可目光却比从前的任何一次都坚定。

罗秋荷有一瞬竟觉得她从那小公主身上看见了闻月的影子。

她仓皇地后退了一步,然后猛地摔倒在了地上。

“父皇,”林悠转向乾嘉帝,“儿臣有从母后当年使用的玉碗处收集的慢香萝,虽然连一两都不到,但那颜色变化足可证明,是当年有人无意留下的。儿臣恳请父皇彻查当年定宁宫中侍奉母后的宫人,想必罗贵妃想要的人证,不日便可以找到。”

“你胡说!什么慢香萝的粉末,都这么多年了,怎么会有粉末!”罗秋荷疯了一般大喊。

林悠垂眸看着她,声音掷地有声:“金钱和性命的威胁可以驱使这世上大多数的人为己所用,可贵妃娘娘,你拦不住一个有良知的人心底的善意,更拦不住,天道昭彰!”

罗秋荷惶然地坐在地上,她说不出话来,喉咙像是被掐住了一般。久远的记忆因为林悠的话潮水般涌了回来,她想起那些跪在她面前求饶挣扎的人,想起被她藏在暗处的所谓“爪牙”,最后则是林悠的话。

“有良知的人心底的善意”?人心分明才是最深不可测的东西,她抓住了那些人的命门,他们怎么可能会背叛?

林慎冷冷地笑了一声:“罗秋荷,朕真是错看了你。王德兴!把人带进来!”

话音落下,王德兴打开养心殿的大门,将外面的青溪和眠柳召了进来。

青溪手中,那一个白色的纸包里,正是被林悠保存起来的慢香萝粉末,而眠柳手中,则是当年闻月在生辰使用过的那只玉碗,在玉碗的边缘,干掉的汤汁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痕迹,那上面,与慢香萝粉末的颜色别无二致。

皇后用过的碗,却并没有再使用之后另外清洗,而是完全保留下了当年的所有微小痕迹,以至于不见天日多年,仍能成为串联起所有线索的一环。

林悠看着罗秋荷,淡淡开口:“罗贵妃想必比我清楚,若是找到当年侍奉母后的宫人,又或是从那被刑部抓起来的胡狄商队里找到当年和贵妃娘娘做过交易的商人,被连接拼凑起的该是个怎样的真相。”

“哦,我忘了,也许根本找不到那样的人,倒是可以找到他们的坟墓,可以找到他们枉死的亲人!”

“来人!把罗秋荷带下去,暂押冷宫待审!”林慎厉声大喝。

罗秋荷惊恐地看向她曾经最为熟悉的帝王,她忽然间明白了当初纪欣的感觉。

几十年的情分,在他那里就好比过眼云烟。果然还是因为闻月啊,这宫里所有的人都有闻月的影子,可她们却都比不上一个死人,何其可悲。

“圣上,圣上三思,圣上三思啊!”定国公罗向全涕泗横流,伏在地上不断磕头,可林慎根本不曾理会他的求情。

禁军的人进入殿中,将已经像是被抽离了灵魂的罗秋荷架了出去。

罗向全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场面,他万没有想到,竟会将当年闻皇后的事情都牵扯出来。

而此时,林慎的目光终于落到了他的身上。

“国公爷,这戏也看够了,该说说了吧。”

“圣上,老臣冤枉,老臣冤枉啊!”

“你是要让朕像对你女儿那样,对待你吗?”林慎问道。

罗向全抖了一下,将头磕得更响:“圣上,犬子今日出门确是为寻公主殿下,公主殿下失踪整日,犬子也是寻人心切……”

“罗向全,这话说出来你自己信吗?”燕远此刻终于出声,“找乐阳公主?是找她,还是想杀她!”

燕远话音落下,原本被压着的罗历连忙膝行向乾嘉帝:“圣上,微臣不敢,微臣不敢……”

“不敢?”林慎觉得他此前实在是活在了一个骗局里,枉他精于谋略,竟只感觉到不对,却至今日还是借几个孩子之手找到证据。

“朕看你大胆得很!那东郊为什么有个五行谷,京城之外为何会有胡狄人修建的地方?当年望月关大乾损失惨重,你定国公府在其中都干过些什么?把余世缨关押进地牢这种事吗?”

罗向全抬起头来面色大变。

余世缨!

这名字有多年不曾听见,他甚至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当年镇北军由燕远的祖父燕朔统领,燕远的父亲燕烛和前天风营参将余世缨是其麾下两员最为勇猛的将领。

当年望月关苦战数月,余世缨不是死了吗?怎么会被关起来?

“微臣不知余将军尚在人世,微臣冤枉啊!”罗向全慌忙求饶。

燕远面色微变,他沉声道:“定国公还不承认吗?那可是余将军随身佩戴的玉石,上面清清楚楚写着当年望月关弹尽粮绝,若非果真到了绝境,谁又会将‘代州有冤’四字刻在胸前!”

罗向全却是仓惶摇头:“不是老臣,老臣没有见过余将军,没有见过!”

林慎目光阴沉,他垂眸看向桌案上摆着的东西,余世缨那半块月牙形的带血的玉石,确实刻了几个歪歪扭扭的字,说的是代州弹尽粮绝,朝中杳无音信。

可如今罗向全的反应却像是完全不知道此事。

那五行谷背后除了罗家,难不成还有别人?可罗家意欲致燕远于死地,几乎可算铁证如山。

“罗向全,”林慎转换了角度,“既你矢口否认,那不如解释解释,为何金鳞卫审问胡狄人,却能审出你罗家数年来与胡狄来往密切,甚至支持了不少胡狄商队呢?那所谓五行谷,真的没有你罗家一两银子在里头吗?”

罗向全抬头看看乾嘉帝又看看燕远,他知道瞒不住了,就算将此事付诸行动时,便已知道是破釜沉舟没有退路,可真从圣上那里听到金鳞卫审问胡狄人的结果,罗向全还是觉得恍然如梦。

多年的谋划,已经凭着这几句话,彻底灰飞烟灭。

就算他后面计划得再好,再让人找不出实际的证据,可圣上已将这样的话说出来,他定国公府又怎么可能还如从前一般在京城立足?

不,他不能就这样认输了,至少,要做点什么,哪怕死了,能让这些人不安宁也是好的。

他忽然大拜一礼,而后起身:“老臣为大乾鞠躬尽瘁,一心维持大乾与胡狄的和平,老臣不愿看战争令百姓流离失所,故此才行此险招,只要代州不打起来,整个北疆必定一片安宁,圣上怪老臣,老臣认了,可老臣未做之事,自不能替他人承担。”

“当年静宁伯取道代州,特地绕了远路回到京城,今日若余将军尚在人世,圣上不妨问问小伯爷,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司空珩自站在此处就没有说过一句话,却在听到罗向全这样的辩解时,猛然看了过去。

“定国公可不要血口喷人!”

罗向全轻笑一声:“小伯爷当年年纪尚轻,若有不知也是正常。若老臣猜得不错,小伯爷手中是有五行谷的部分图纸的吧?小伯爷难道就没想过,静宁伯府为什么会有这种东西?”

商沐风眸光微沉,他自然在五行谷时就已知道商沐风手中有图纸,且商沐风一开始只怕确实抱着要杀燕远的心才会出现在那山洞之中。

只是他却也觉得奇怪,倘若商沐风尽知五行谷详细,又怎会险些同他们一样命丧谷中?

而且以他那时的感觉,商沐风明显只知道五行谷里有能致人死地的机关,他是抱着与燕远同归于尽的打算去“报仇”的,一个有这样想法的人,当真会与罗向全同流合污?

司空珩没有辩解,他好像想到了什么,看着罗向全的目光忽然变化了。

林慎的视线从司空珩和商沐风的方向一扫而过,却是负手站正,突然道:“传许之诲来。”

王德兴连忙应下,将早已候着的许之诲传了进来。

林慎重新走回到案前坐下,他本是不欲打草惊蛇的,但看着罗向全仍旧攀咬,他突然觉得累极了,只想赶紧结束这荒唐的迟到多年的审判。

“告诉他们,你查到了什么。”

许之诲行过礼,面无表情地开口:“乾嘉十四年望月关一役,有刺客埋伏代州、宁州至三叠岭、通衢驿一代,致代州传信数月不达京城。末将奉命遣人在宁州至三叠岭一带查访两年有余,有数位当地百姓证明,四年前几个地点都有身着大乾官兵甲袍的传信兵重伤不治而亡。”

“当地百姓不知传信兵从代州而来,在发现过后也仅是掩埋安葬,故而代州一地兵情延误数月才被朝廷知晓。末将循线索查探,可惜年代久远,只找到一处尚能确认的坟茔,经三名仵作勘验,传信兵多处骨折,致命伤口在左胸箭伤,所中之箭虽样貌不存,但箭头当是出自胡狄做工。”

许之诲的字字句句皆平淡冰冷,可此时此刻,却恍然掀起滔天巨浪。

燕远发现了那些证据,也只以为是罗家在背后作祟,阻拦朝廷向代州支援,却根本没想到,当年那延误的军报,竟不是因为大雪封山,而是这定国公府的围追堵截!

林悠周身阵阵寒意翻涌,两世间,她只以为当年望月关一役是大乾和胡狄交战,却不想,前方战士流血牺牲,京城之人竟是要断他们的后路,让他们陷于孤立无援!

罗向全面如土色,瞪大了眼睛惊恐地看着许之诲。

“查访多年”那几个字,像是有了回音一般,一遍遍响在他耳边,难道圣上早就知道了?可怎么会呢,他明明做得足够干净,连那些派去杀人的胡狄人都早就灭了口。

都死了四年的人,挖出来还能看出什么呢?

林慎的目光落到罗向全身上,问道:“定国公,现在还想说什么?说那些人和罗家没关系,逼朕要拿出证据砸在你脸上吗?”

他兀自摇摇头:“朕想着国公爷到底是老臣,一辈子在朝中也算辛苦,到底该留着几分薄面,没想到竟是国公爷自己逼着朕要打破那最后的体面啊!”

“圣上……”罗向全嗫嚅着吐出这两个字来。

林慎却已不想听了。

事情已经很清楚了,一心想要议和的定国公联合了胡狄人,从当年的望月关之战开始,便从未停止过想令大乾最厉害的镇北军群龙无首的打算。

当年阻拦代州的奏报,如今以五行谷为陷阱险些让燕远和林悠命丧其中,名为为议和考虑,实则还不是算计着个人的利益?

仅胡狄商队这一项,将有多少白银流入那些贪婪的口袋,乾嘉帝不用细想都能知道个大概。

“圣上……老臣一时误入歧途,老臣绝无犯上之心啊……”

这一刻,罗向全终于像是一个“老臣”了,他早已鬓生白发,此刻躬身跪伏在地上,除去那一身官服,落魄之状几乎与街边乞丐无异。

可燕远只觉得恶心。

“误入歧途?”他笑出了声,“好一个误入歧途啊,定国公这‘歧途’一走,令我祖父、父亲、兄长,尽皆埋骨在望月关的战场上!令万千将士不能回家与亲人团聚!令代州险些落入胡狄蛮夷之口!罗大人,你口口声声议和是为大乾百姓,可你何曾想过倘若望月关失守,代州百姓将面临怎样的践踏欺辱!”

“就算你恨我燕家,恨镇北军在北地连年征战影响你的胡狄商队,可代州的百姓何辜!北疆的百姓何辜!”

他身上尚有五行谷留下的伤,此刻怒气攻心,竟是在厉声质问之后猛地吐出一口血来。

林悠慌忙扶住他:“燕远……”

燕远抹了一把嘴上的血迹,转头拜向乾嘉帝。

“末将燕远恳请圣上,还北疆百姓公道!”

他单膝跪地,行的是大乾武将的礼,身上的伤口因他的动作重新崩裂开来,林悠站在他身边,瞧见他衣衫上已殷出血迹。

林悠忽然想起很小很小的时候,那会甚至燕远还没到奉贤殿同两位皇子一道读书,那时候燕远的兄长燕巡尚在京城,她去找燕远的时候,便见过他同世间每一个淘气的男孩子一样,与他兄长扮鬼脸,拿着个破树枝闹着比剑。

林悠已经记不太清那名叫燕巡的少年具体是什么样子了,只记得他温柔明媚,根本没有一点印象里武将的样子,他给她和燕远偷偷买了糖葫芦,还保护着他们不被燕老将军发现。

那时燕远淘气得活像一个纨绔子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竟收敛了一身脾气,变成了那人人称颂的少将军呢?

大抵就是四年前吧,那个大雪漫天的冬日,燕家祖孙三代牺牲在疆场之上,燕远好像一夜之间就变成了他如今的模样。

可她的燕远,本来该是个快乐又肆意的人啊。

“儿臣恳请父皇,还北疆百姓公道!”

林悠在他身边跪了下去,她几乎要没有了说话的力气,可还是行了拜礼。

这一次,且让她陪着他,去面对那些被有心人藏起来的真相,更要将那妄图逃脱罪名之人,彻底惩罚。

“罗向全,朕给过你机会了。”林慎坐在长椅之上,目光已平静下来,可细看之下,却比之前更为冰冷。

罗向全伏在地上,只是不断摇头,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林慎觉得深吸了一口气,看向那行了大礼的燕家后人和自己的小女儿,终于道:“定国公罗向全,即刻褫夺爵位,阖府收押,府中财物,皆充国库,待刑部定案发落。”

“末将遵命。”许之诲领命,而后有金鳞卫侍卫入内,将罗向全和已经吓破了胆的罗历一起架了出去。

“起来吧。”林慎看着燕远和林悠的方向,王德兴极有眼色地走上前去,欲将他二人扶起来。

然而还不待他碰到林悠,便见那已经近乎脱力的公主,终于支撑不住,在欲将起身的一瞬,彻底歪倒下去。

“悠儿!”

养心殿偏殿,十几个太医分在两端,一边是已经昏睡过去的乐阳公主林悠,一边则是被圣上下令“按”在床上的少将军燕远。

其实燕远的伤要更重些,否则乾嘉帝也不会亲自下令命他暂且留在宫中由太医诊治,可他到底习武多年,尚且能保持着清醒,林悠却因到了体力的极限,已没法再坚持下去。

他心里担忧林悠,就算是两人在一个偏殿里,可内外间是用屏风隔开的,他却根本不想躺着,只想去里面守着林悠。

终于熬到那太医院的十几位老大人开了方子熬了药看着他们喝了药而后暂时离开,燕远根本不听他们的话安心在床上躺着,人一走,立时爬起来,跌跌撞撞往林悠那边去。

在离林悠床边还余三步的时候,他停下来,扯了个椅子在边上,安静地坐了下来。

到底在宫里,他不愿令她惹上麻烦,自然也不离她太近,能瞧见她安心睡着,便已足够了。

“叩叩”的敲门声在这时候响起多少有些不合时宜。

但是敲门的人好像并不是很在意里面人的状态,没等燕远起身去开,他自己就推门进来了。

进来了,却又没迈进一步来,是许之诲站在门口,压低了声音道:“圣上问你有事没有,召你去养心殿。”

燕远站起身来,又看了林悠一眼才慢吞吞地走了出去:“这么着急?”

许之诲点了下头,却并未多说什么,转身朝外走去。

燕远多少猜到些什么,他从旁边的架子上将外袍扯过来套上,挪着步子走出门外。

天际已然泛白,新一日的晨光正酝酿着驱散挣扎的黑暗。

他望着东方的一片浅蓝微微笑了一下。

长夜终有尽时,白昼正要到来。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小天使 蓝微yu 的火箭炮和小天使 飘絮 的地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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